血蜈蚣
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最让人感到恐惧呢?
一般人肯定回答:“当然是鬼了。”
那么除了鬼呢?鬼太虚幻了,我的意思是实实在在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,能够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,你最害怕什么。
这个问题我问过很多人,却没有人问过我。人内心大部分的恐惧都是自己在吓唬自己,恐惧源于内心对事物的未知,一旦揭开事物的真相,恐惧也就消失了。就像鬼神和黑暗,放在阳光下一照,还有什么恐惧可言呢?实实在在从内心之外来的恐惧才是真的恐惧,即使暴露在阳光下,一样可以吓得你打冷战。你想一想,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你在大白天血液凝固,如落冰窟的?
百分之七十人在问题的最后会说是蛇,也许真的是这样,蛇是大多数人最害怕的东西,但这大多数人不包括我在内。
说来也很奇怪,我从小就没觉得蛇有多可怕,十几岁就敢抓蛇,玩儿蛇了。先抓小蛇,后抓大蛇,也不知道有毒没毒,抓住之后先掐住蛇的头,然后把衣裳的袖管用口水噙湿了,放在蛇头前,当蛇一口咬住湿袖管的时候,猛得一拽,就把蛇的钩牙捋掉了。没了毒牙,再毒的蛇也咬不了人,就可以放心地玩儿了,我总是把蛇装在玻璃罐子里,又好看,又好玩。
我不怕蛇,但是怕蜈蚣,确切地说我是怕那些毛茸茸的、脚多的东西,像蜘蛛、蚰蜒(音:youyan)之类,当然包括蜈蚣。一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脚在爬,就好像那些脚在一起抓我的心,身上的汗毛都坚起来,冷风飕飕地在汗毛间穿梭。
蜈蚣又名天龙,掠食性食肉动物,和蜘蛛、蛇、蝎子、蟾蜍并列五毒之中,又有人说其中以蜈蚣为最毒。
蜈蚣通体多节肢,因种类不同节肢数也不同,每一节肢上有一对步足,有十五对、二十一对、三十五对、四十五对、一百七十三对、一百九十一对不等。不管多少对步足的蜈蚣,它的第一对足都呈钩状,颜色不一,很锐利,钩端有毒腺口,一般称为腭牙,能排出毒液。蜈蚣咬人后,毒腺分泌出大量毒液,顺着腭牙的毒腺口注入被咬者的皮下而致中毒。
不过,常见的蜈蚣个头儿都比较小,在几毫米至几十毫米之间,毒性有限,一般不会致死人命。大个头儿的蜈蚣就不一样了,其毒性无法估计,好在很罕见,比大蛇还要难得一见。
蜈蚣可以入药,药性温咸,归肝、脾、肺经,功能败毒抗癌,息风解痉,消炎治疮。尤其是治疗疑难绝症上,如毒疮、血癌,有奇效。
蜈蚣个头儿虽小,却是蛇的天敌,屈大均在《广东新语》中记载“天龙能伏蛇,《尔》称作蝍蛆,每自口入蛇腹,山行筒置其中,蛇不能近。”意思是说:蜈蚣能够降服蛇,《诗经-尔雅》把它叫做蝍蛆,每每从蛇口钻进其肚子里将蛇毒死。在山野中行走,把蜈蚣装在竹筒里带在身上,是蛇不敢靠近。
由此导致民间对蜈蚣十分敬畏,清朝末年,由陕西澄城西门人创作的著名的“蜈蚣舞”,就是为了展示蜈蚣的威风。李连杰主演的电影《铁鸡斗蜈蚣》就是取材于此,看过这个影片的话,就会对“蜈蚣舞”有一个大概的印象。
在民间有不少以蜈蚣命名的事物,比如蜈蚣船、蜈蚣旗、蜈蚣桥、蜈蚣岭等等。在广东潮汕地区,甚至包括国内外,自古沿袭至今的龙舟,你看看它排列的船桨就会知道,那其实就是一种蜈蚣船。
蜈蚣性喜凉暗,一般生活在阴凉潮湿的缝隙间,又因为南方多雨,利于它生长,所以南方的蚣远比北方的个儿大。但是我在我们村儿(北方)见过的那一条,远远大过任何蜈蚣,而且一般的蜈蚣是黑褐色或是黑灰色,我见的那一条却是红色的。
像血一样的红色。
这还要从我们村的李二狗说起,那时我十一岁。
李二狗家弟兄三个。他大哥是马年出生的,就取名叫马年,他三弟是龙年出生的,就取名叫龙年。李二狗是狗年出生的,当然就取名叫狗年,只不过因为他在家排行老二,村里人都叫他二狗。他家和我家在合作社时期分在同一个生产队,两家离得又近,见了面我都叫他一声二狗叔。
李二狗的大哥马年是村子里的木匠,做些打木床、钉桌椅、套窗户之类的活计。由于村子里只有他一个木匠,活儿还是很多的,很忙。李二狗的三弟龙年是村子里的铁匠,打小跟着老刘师傅学打铁的手艺,早已学成出师,老刘师傅死后,他就成了三乡五里手艺最好的铁把式。他打出的镰刀、犁铧、斧头、剪刀等物件经久耐,刃口又坚又韧,不易缺口,远近都有口碑。
至于李二狗,年轻时哥儿三个里面数他不争气,没有个固定的职业不说,又没有手艺,还不好好种地,整日游手好闲,不务正业,闯祸招事。这说的都是他没成亲以前,后来成了亲,哥儿三个又分了家,他日子就难过起来,没少让哥哥兄弟接济。可是老让别人接济也不是个事儿啊,谁都过着一家日子,亲兄弟也不能天天接济你,很快李二狗媳妇又给他添了两个孩子,日子就越发难过了。
没办法,还是靠他大哥介绍,李二狗就去学了一门手艺,杀猪。谁也没有想到,李二狗干别的不行,干这个倒是挺有灵气儿,不止很快就掌握了这门技术,而且一年之后竟杀出了名堂。
别人杀猪,两刀三刀杀不死一头猪,李二狗一上手,一刀了事,村里人称“不二刀”。很多老乡的猪养大了出(juan)都愿意找李二狗,因为他出手利落,一刀致命,猪少受罪,人也心安。毕竟是杀生,谁愿意老听一个活东西在死亡边缘嗷嗷惨叫?用句时髦的话来说,就是杀猪也要讲人道主义,村里人看重这个。
村子里很多人都看过李二狗杀猪,甚至有人看上了瘾,只要听说李二狗动刀就跑去看。我们两家离的近,我也没少去看,那个惨劲儿看得人心颤。先用个大铁钩子钩住猪的嘴,像钓鱼一样把猪从圈里硬拽出来,猪在这时候好像知道人想干什么,就死劲儿的往后退,铁钩子又尖,十有八九会把猪嘴钩个洞穿。猪拽出来,五六个壮汉子一起上,摁着猪将它五花大绑,然后抬上一个石板制成的屠台,石台先用净水泼干净。猪嗷嗷叫地声嘶力竭,死劲儿地蹬腿挣扎,即使有绳子绑着,人少了也摁不住,少说也要五六个人才能把猪控制住。
石台下上一个大盆,李二狗就上场了,只见他把雪亮的尖刀在鞋底上噌噌噌噌正反来回蹭几下,口中念念有词,一把拽住猪耳朵,看准位置,一刀,白刀子进去,红刀子出来,紫红色的血嗵嗵地从猪脖子里涌出来,流到石台下的大盆里。
浓重的血腥气很快弥散开来,谁家养的狗没拴住,嗅到血腥就会跑过来,围在大盆边儿**溅到地上的猪血吃。猪一边哼哼地惨叫,一边蹬腿儿挣扎,一般两分钟过后,哼哼的声音会越来越小,挣扎的力道也越来越弱。等到猪不叫了,不动了,猪就死透了,接着抬下石台,准备烧开水褪毛开膛。
这是李二狗杀猪,要是换成一个手软的,捅不对地方,两刀三刀放不完血。猪受了疼,放不完血就有劲儿,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,拼命一蹬腿,再多的人也摁不住。我就见过被捅了两刀的猪挣断绳索,挣脱众人,发疯逃跑。几十个人逮不住。
看得多了,我对李二狗杀猪倒不觉得稀罕,只好奇他每次杀猪前嘴里念念有词,也不知念些 ……此处隐藏9360个字……两侧步足,宽度足够五寸,但是身体很薄,看上去厚度超不过一厘米。正是由于这个原因,它才得以藏身在案板窄窄的夹缝中,而不被人发觉。
血蜈蚣一入线圈,呈曲线向前游动,看上去很慢,其实很快。它游动的姿势让我想起蛇,但是它摇头摆尾之际,比起蛇多了一股子不可一世的霸气。让人看了从心底里发怵。
很快,血蜈蚣就从血腥中嗅出不一样的气息,既而在转弯处连续碰到黄线。它似乎不愿意随便改变自己游行的轨迹,就举起两侧腭牙气势汹汹地冲过去,可是一碰到黄线,就像被火烫到一样,哆嗦一下退回去,晃晃腭牙再向另一个方向去冲。冲了几次,它终于发现这是一个陷阱,扭转头循原路退回。
回到厨房门口,发现退路已经被封上了,血蜈蚣沿着被黄线封上的出口来回绕了几圈,确信找不到一点空隙后,开始在黄线围成的圈子里乱转。先是缓慢平静地游动,游了几圈后变得越来越快,并且开始显出暴燥的情绪,再后来屡屡碰壁,又游不出圈外,惹得它狂怒起来,在圈子里乱突乱闯。
血蜈蚣几次从埋在土里和地面相平的玻璃罐口旁经过,至多探头在罐口瞅上一瞅,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,老爷子看上去也是紧张得要命,可是它掉头又是一阵乱闯,就是不肯钻进去。
这样大概过了有一个多小时,血蜈蚣转来转去还是闯不出去,终于惹得它性起,发性耍起了威风。挡它去路的黄线它深为忌惮,不敢碰,就将怒火全部发泄到那些筷子上面,只见它快速游走,然后猛一转身,后半个身子甩出去,啪地甩在筷子上,力道极重,插入一半在地的竹筷竟然松动了,绑在筷子的黄绳被震动牵扯,不再紧贴地面,出现了几个拱起,血蜈蚣一发现这样的空隙就钻过去。
血蜈蚣如此厉害,连老爷子也惊得脑门儿出汗。好在血蜈蚣智力有限,不对着一根筷子连续发威,只要它一远离,老爷子和李二狗就忙上前将筷子使劲再往深处插一插,将黄线重新铺好。
黄线循环往复,层层铺有数道,血蜈蚣闯过两道,终于还是闯不出。它的体力似乎也有限度,一路狂奔怒甩,性子也发得差不多,渐渐又平静下来,沿着黄线缓缓游走,最终转到黄线圈最中央,围着那个玻璃罐口绕了几圈,不知是想食些猪血补充体力,还是想看看这个罐中是不是有出路可以逃出生天,反正是一头钻进去了。
老爷子早掏出铁盖,一个箭步冲上前去,紧紧将盖子拧上。
“抓住了!”老爷子难掩脸上的兴奋表情,李二狗怯怯地凑上前,似乎还不太敢确定,“这就抓,抓住了?”
铁盖下传出砰砰地撞击声回答了李二狗的疑问,血蜈蚣在蜈蚣中虽然个儿头很大,相对于人来说还是小的,可是那种剽悍之气真是让人心惊。
抓到血蜈蚣,就意味着我娘有救了,我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来,松一口气,就近坐在厨房的门槛上歇会儿,刚才没有使多大力气,可是紧张得要命,感觉很累。
老爷子开始把玻璃罐子挖出来,我起身走近,虽然害怕,却想近距离看看血蜈蚣的样。李二狗站在一旁看着,不敢下手帮忙,其实我也不敢。
埋罐子的坑很小,玻璃罐很快出土,老爷子双手捧着罐子让我俩看,那血蜈蚣兀自在罐中张牙舞爪,撞得铁盖子蹦蹦响。在透明的玻璃罐里血蜈蚣须发毕现,那密密麻麻的步足排列森严有序,看得我心里直发毛,明知道有罐子困着它,还是不敢太接近。
猛然间想起来,我赶紧去看我娘的情况,老爷子给开的汤药已经熬好灌了下去,外敷的药也已敷上。村子里的赤脚医生早就来了,先给打上了吊瓶,半瓶盐水打下去,症状一点没有缓解,右臂肿胀依旧,黑紫色不见消退,呼吸浅短急促。医生主张赶紧送县城医院抢救。
老爷子正好进屋来拦住,说:“有了血蜈蚣就不用送县城了,没有血蜈蚣送到县城也没用。”
医生不相信他,说道:“误了事你负责!”
老爷子说:“人命关天,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是不会这么说的。”又问家里有没有冰箱,要把血蜈蚣冻起来,等它僵了才可以取出蜈蚣血,要不然这么活蹦乱跳不敢下手。我说没有,李二狗说他家里有冰柜,怕肉卖不完坏了冻肉用的。
老爷子就跟李二狗去他家,将蜈蚣冻在冰柜里。
在不安中煎熬了约莫二十多分钟,李二狗跑过来问医生借注射器,医生拿了注射器跟着他一块过去。老爷子打开冰柜,不敢把装血蜈蚣的玻璃罐拿出来,就在冰柜里要注射器来抽蜈蚣血。
那医生说:“让我来。”
走到冰柜前往里一看,血蜈蚣并没有冻僵,正在罐中缓缓蠕动,但是远没有方才那么飞扬跋扈了。虽然如此,医生没有见过血蜈蚣,想不到会是这么大个儿的血红一条,吓得妈呀一声后退两步,差点把注射器扔到地上。
“病人就是这东西咬的。”老爷子并没有取笑医生,只从几乎吓呆的医生手里接过注射器,说道:“还是让我来吧。”
见血蜈蚣还在动,李二狗也吓了一跳,颤抖抖地问:“为什么不把它完全冻僵了再抽血?”
老爷子说:“这血蜈蚣身体太薄,完全冻僵了我怕液凝固成块儿,就抽不出来了。已经冻得差不多,血蜈蚣行动困难,正是时候。”
说着,注射器的针头刺入血蜈蚣体内,血蜈蚣身躯一震,头尾左右摇摆挣扎,老爷子握注射器的手也不禁发抖。好在血蜈蚣没有再大的动作,注射器已拔了出来,抽出半寸高的血蜈蚣之血。那血不是红色,竟是如水一般清澈透明的液体,微微泛出一丝粉红。
注射器递给医生,老爷子忙将玻璃罐盖子重又紧紧拧上,冰柜关好。
蜈蚣血注入一个新吊瓶中,摇晃均匀,将旧吊瓶换下。只一刻钟,我娘急促的呼吸就平稳下来,确实是有奇效。老爷子长吁了一口气,说道:“还好,还好,没有因为我想收血蜈蚣铸成恶果。”
情况稳定下来,心里放松了,众人开始纷纷打听老爷子是哪里人,老爷子被问不过,只好说出来历,是马头山上看的。马头山离村子有六十多里,山上有一座小庙,名叫镇海寺,因为太偏僻,马头山又高,没有什么香火。只听说镇海寺里住着两个老和尚,从没听说有这么一个老爷子啊。再问,老爷子就什么都不肯说了。
看看时辰差不多,老爷子起身告辞,说是再晚天黑前就回不去了。我一家人对他千恩万谢,请他有空常来。老爷子嘱咐我如我娘病情出现反复,可以上镇海寺找他。
老爷子从李二狗家拿了装血蜈蚣的玻璃罐,非要给李二狗钱,说是案板钱,李二狗坚决不要,说如果不是老爷子,那血蜈蚣不定在他案板里待多长时间呢,说不定哪天咬了他,那他肯定要一命呜呼的。老爷子拧不过他,就此谢别。
后来,我娘病好了,家里人老觉得没有好好谢那个老爷子,心里过意不去。趁我在家,找了个空闲日子,买了些东西让我陪我娘镇海寺专程道谢。
到了镇海寺,向老和尚一打听,老爷子确实住在寺里,不过前天外出了。我就问老爷子外出去了哪里,几时能回来。
老和尚说不知道,听说是有个村子里钻机井,钻头里喷出血来,原来是正好钻到一个蛇穴里,将穴里的一条大蛇钻死了。不想蛇穴里竟住着两条大蛇,钻机钻死了一条,惹怒了另一条,伤了好几个人,老爷子带了血蜈蚣去降大蛇了。”
故事到这里就讲完了,至于血蜈蚣怎样降伏大蛇,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