死亡缠绕
一
去年十二月三十一日,汝河镇营盘村煤矿发生了一起透水事故。由于长期违规作业,当天下午3时许,3#矿井顶部忽然多处发生渗漏,井下作业人员共有七名,三人离井口较近,得以逃生,另外四人被困井下。水注湍急,矿内通道曲折复杂,矿上又缺乏专用急救设备,被困工友具被溺毙。
尸体数天后才被打捞上来。时值寒冬,肉身不腐,死者面孔鲜活如生。据一名现场营救人员说,尸体被移到地面后,都用被单包裹,其中一具忽然折起上身,口目皆张,环顾四周,然后向人问:我终于出来了吗?在场人员不免都魂飞魄散。接着那尸体重又躺下,亲手将尸布蒙到头上,此后就一动不动了。——当然,这是传言,信者不多。
死者固然不幸,而留给生者的,却也是无尽的悲痛。——营盘村有一户人家,户主名叫李援军,五十多岁。大儿子李德结婚还不到一年,二儿子李恩刚满十八岁,父子三人都在煤矿上出苦力。31号那天,原本轮到李援军歇班,一位工友临时有事,来找他顶班。一来碍于情面,二来想多赚点钱,于是李援军不顾疲劳,吃罢饭,换上了工服,重又回到了矿上。不料下午便遇上了那次透水事故。他的两个儿子当时也在三#井下作业,一家三口处于同一个矿井,本来就是大忌,不过天可怜见,所幸李家在这次矿难中并没有绝了户头。
李援军的老伴乔大妈是个瞎子。出事那天傍晚,乔大妈摸索着做了晚饭,在灶房桌上摆好了四副碗筷,从傍晚等到深夜,饭菜从热到凉,直至结了冰,依旧没能等到他们回来。当晚乔大妈无法安寝,就趴在灶台上,半睡半醒,几次都在睡梦中听到了外面的敲门声。
迄今为止,矿难已经过去了若干时日。小儿子李恩也是那次矿难的亲历者之一。那场恶梦始终伴随着这个十八岁的小伙子,他时常会在梦中回到那个透水的矿井中,就象当时发生事故时的情景一样,兄长李德拖着他,父亲已经不知去向,矿道内水深及胸,兄弟俩拼命向前走,四周漆黑如同地狱,道路漫长近乎无限,似乎永远也看不到井口的光亮……有时候这个噩梦会持续整整一个晚上,让李恩惊悸得几乎窒息。
如今兄长李德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了。也许是出于孝心,他一直向母亲隐瞒着那次矿难事故。每当乔大妈问起父亲的下落,李德就会撒谎说:他出了远门,可能到今年年底才会回来!母亲是个瞎子,平常足不出户,消息不灵便,自然容易欺骗。只是她当了真,有时会对着二儿子抱怨丈夫:这死老头子,一声招呼都不打,撂下家就出门了,一家人还指靠着他呢;当真死在外面才好!李恩听了这话,不由得泪流满面。私下里对哥哥说:不如向妈妈交待了吧,你想要瞒她到什么时候?
不料李德听了这话,却怒目相向,警告他说:能瞒一时,就瞒一时;你若在年底之前告诉她,仔细我揭了你的皮!李恩自小敬畏哥哥,见他发怒,自然大气不敢出。
李德的妻子名叫赵茹,是邻村赵庄人士。这赵茹是个贪祜女子,自从娶她进门,李家犹如请了一尊煞神,就她一个人,就闹得合家不得安生。乔大妈是个瞎子,而当时李恩年幼,还不到下煤窑卖苦力的年龄,在那赵茹眼里,这二人自然是累赘,时间一长,不免嫌弃起来,为此经常闹得四邻皆惊。有时候丈夫李德被逼急了,会向妻子哀诉:你要我怎么办?不成我把弟弟买了、把娘亲杀了吧?
半年前这婆娘又生变故,非要闹着分家。谁知在这问题上,李德颇能拿得定主意,告诉妻子:一家人团团圆圆才是正理,父母兄弟不能分开。赵茹以离婚相逼,李德依然不为所动。谁着这婆娘如此可恶,为此竟离家出走,临走时还卷走了家里所有的现金。
乔大妈虽然双目失明,但是心思慎密,一直认为儿媳的出走另有蹊跷,曾对小儿子李恩说:提防着你兄嫂二人,说不定咱们娘儿三个,都被这夫妻给骗了!果然,这件事发生不久,就有邻居传言:赵茹在汝河镇上以丈夫的名义买了一处宅基地,正准备动工建房。当初赵茹带走的现金当中,有很大一部分是老两口辛辛苦苦攒下、打算将来给李恩结婚用的。
要说这营盘村确实不是人住的地儿,村子以南两公里处有一条南汝河,两岸遍布着几十家作坊式的焦炭厂,井口粗的烟囱日夜不息地冒着浓烟,造成了营盘村一带独特的自然气候:天阴下雪,空中纷纷攘攘的不是白色雪花,而是灰褐色的絮状物;到了晴天,来来往往的运煤车卷起的灰尘直上云霄,遮天蔽日。一年四季这里都阴霾重重。近年来,四分之三的居民都迁居到了别处,村里虽然房屋俨然,却听不见鸡鸣犬吠,一到夜里,更是一片死寂,犹如到了阴间。
二
山村的夜晚非常寂静,李家宅院左右都没有邻居,宅后是一片树林。天气一天比一天阴得重,可是就是不下雪。空气也仿佛停滞了,以前李恩还能听得到外面树林里的风声,以及猫头鹰古怪的啼叫,现在即使屏气凝神,也搜索不到任何声音。
李恩住在西偏房,对面是兄长李德和嫂嫂的居室。自从矿难事故之后,李德仿佛换了一个人,性格暴戾而狂躁,行为举止也显得古怪而可疑。他经常一个人呆在房间里,屋门反锁,窗户也堵得严严实实,从外面根本看不见室内的情景。更奇怪的是,李恩经常可以听到哥哥在里面发出呜呜呜沙哑的哭声,细听起来又不象是他的声音。李恩知道,哥哥从小性格坚毅,遇到再大的委屈,也从不掉一滴眼泪。所以这哭声在李恩听来,不仅怪异,甚至都有点可怕。
近来李德经常在晚上出门,出门之前总要把李恩叫出来,指着自己已经上了锁的房门,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警告他:“你和妈妈都不要进入那个房间,谁要是不听话闯了进去,回来我就揭了你的皮!”
乔大妈是个瞎子,但是感觉敏锐,对自己大儿子的古怪举止早就有所觉察。这天晚上,李德刚出门,乔大妈就把李恩叫了去,长吁短叹地嘱咐他说:“你哥哥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咱们,你得提防着他。你老爹一声不响就出了门,剩下咱们娘儿俩,一个瞎子,一个憨头憨脑,再遇上你嫂嫂是个贪心的女人,逢事若有利害,我看这夫妻俩把咱们买了,咱们都还蒙在鼓里!——今晚你悄悄跟着你哥哥,看他是不是去找你嫂嫂去了,若有机会,躲在暗处听听他们的言谈!”
李恩依言追了出去,发现哥哥果然是向邻村赵庄走去。道路崎岖,李德却低着头,一路疾行,好像有什么急事。
李恩虽然不如哥哥精明,但也并非是个糊涂蛋,他的脑子里早就有这样一个疑问:既然父亲李援军遇上了矿难事故,按照政策,矿上一定会给家属一笔赔偿金;但是迄今为止,李恩不但没见过这笔钱,甚至都没听哥哥提起过。
李德来到赵庄妻子家,没有敲门,径直进入院子。李恩绕道房后,偷听里面的动静。不久,他听到一阵婴儿的啼哭,接着是嫂嫂的声音:“你别走,你留下来;孩子刚刚出生,你得照看着我们娘儿俩!”
显然这些话是对李德说的。李恩没有听见哥哥吱声,那间屋里也没有亮灯。婴儿的啼哭声渐渐弱了下来,不久,周围恢复了寂静。
李恩满腹疑惑:“难道嫂嫂生了个小孩,这件事哥哥为什么不让家里人知道呢?”——李恩刚回到家,李德便也回来了。他向哥哥问起婴 ……此处隐藏4900个字……黑暗中凝聚成形,兄弟俩已经看到他了。李恩战战兢兢地问:“你看到了吗,哥?——难道爹爹也已经——”
李德惨笑着,冰冷而绝望,“是啊,他也死了,哈哈哈,一家人都死绝了!——老天爷,告诉我,我们一家人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呀!”
其实,在此间世里什么都看不到,宅院里有三具已经死去很久的尸体,和一具刚刚死去的尸体,它们都相当安静地躺在自己所属的那块地儿上,一直都相当安静。
又或者,此间世里一直都不安静,时时刻刻活跃着冤魂的身影,传输着冤魂的声音,只是由于这个世界太冰冷,冻结了那些声音,这个世界太暗淡,掩盖了那些影像,因此我们才目无所见、耳无所闻……
收尾:此间世
那次矿难已经过去了一个多礼拜,事故中李援军仅仅受了轻伤,现在已经痊愈,但他依旧躺在镇医院的病床上,生活不能自理。
仅仅那一天,李援军就失去了所有亲人,不知是他不愿接受,还是他的精神已经崩溃,从而无法洞悉世事,一天到晚他都念叨着:“老婆子不能来照料我也就罢了,我那俩儿子也忒不孝了吧?——料着我回去收拾他们!”
不知道是生来如此,还是经历了生活的磨练,将近六十岁的李援军依旧是皮糙肉厚,筋骨强健。这样的秉赋,如不能一辈子做苦力,实在是亏了“物尽其用”的那句老话。——按说此等类人劳役一生,命如蝼蚁,生则于世无补,死则于世无损,可与牲口等类齐观,区区性命,既轻且贱。所以有人有感于矿难频仍,死伤过多,实在是自寻烦恼。
那次矿难事故中一共有三个人得以逃生,一个是李援军,一个是班长孙发朝,另一个是葛多。葛多是孙发朝的外甥,他在家排行老三,舅舅从小管他叫“三儿”,煤矿上就他一个高中生,这个绰号在工友中叫得颇响,反而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字。
葛多认识李恩。李恩遇难之前,葛多一直在他家里留宿。晚上两人同睡一张床,长夜无聊,李恩经常要求葛多给他讲故事。葛多手头上正好有一本《聊斋》,便逐个给他讲那上面的故事。李恩毕竟年少,听多了鬼怪狐妖,不免疑惑起来,于是问葛多:“里面的故事是真的假的?”
葛多说:“当然是假的。”李恩追问:“既然是假的,作者干吗还要写这些东西?”
葛多认为这话问得颇有水平,于是就像面对老师的提问,诚惶诚恐地回答:“作者创作这些东西,只不过是用来寓意现实!”
李恩听得似懂非懂,于是更加佩服他了,心想:不愧这家伙是个高中生,果然肚子里墨水挺多、知识不浅哩!
那本《聊斋》书里夹着葛多未婚妻的一张照片,李恩看过,做出如下评价:“为了她下煤窑、出苦力,值!”
另外葛多还会吹口琴,所以李恩对他还有另外一句话的评价:这人太有才了!
李恩死后,葛多就再也没有去过他家。他只是听说,那天李恩的母亲也因煤气中毒死了,靠邻居相助,从镇上运了三口薄棺材,盛了三人的尸体,停放在李家宅院东偏房里。葛多还听说:当初李恩被人从井里捞出来之后,曾经发生了“诈尸”现象。
李援军和舅舅孙发朝是多年的知交,李援军一直住在医院,身边无人照料,孙发朝和葛多便经常去看望他。自从李援军得知妻儿的死讯后,一直恍恍惚惚,先前壮如山魈的身体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一般,真正是面如死灰,形如枯槁。——就连医生也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:他的身体已经无伤无病,其他器官都运作正常,唯有大脑却出现异常,显出垂死迹象。
这天下午,李援军在病床上时昏时醒,心跳减缓,四肢僵硬,俨然有下世的迹象。此时葛多和孙发朝也在病房里。
傍晚,李援军忽然折起上身,回光返照一般,眼中透出一丝光彩,他说:“今天我可要回家去了,老婆在家里催得紧,两个儿子也让人放心不下,这边也没什么可牵挂了,不如我还是尽早回去吧!”
话音刚落,挣扎着就要起床;葛多和孙发朝两人按都按不住,惊动了整个病房。李援军一向性倔如驴,孙发朝知道无法劝阻他,于是让葛多去外面借了个三轮车,载上病人,一同去往营盘村李援军家。
抵达时已经天黑。李家的院门敞开着,刚进入院内,就听见李援军又说起了胡话:“刚回来就听见你唠叨,——你倒是别埋怨了,我一直都在医院里,你们也不去看我!——发朝和三儿也来了。屋里生炉子了吗?今儿怎么这么冷?”
李援军说话时双眼微睁,一直看着前方,目似有所睹,耳似有所闻。
葛多疑惑起来,问道:“大伯你在和谁说话?”
李援军说:“你乔大妈就在那边,你看不见她吗?——她说话你们也听不到吗?”
葛多还要问,却被舅舅制止了,“别听他胡说,他的脑子已经坏掉了!”
正屋左侧是李援军夫妇的卧室,床上被褥齐全。两人将他抬到床上,盖上被子。屋里有一盏十五瓦的白炽灯,本来就光线不足,这时候忽然又停电了,找不到其他照明设备,大家只好在黑暗中呆着。半晌谁都没有说话,三个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清晰在耳。忽然之间,李援军打破了寂静,显然交谈的对象并不是他们两人。
“孩子们呢,我回来了这么久,怎么看不见他们?”
听了这话,葛多不由又问:“你真的看见乔大妈了吗?”
李援军并没有回答,却这样说道:“三儿也来了,你去吧李恩叫来!——总不能朋友来了,他连个招呼都不打?”
提到李恩,葛多不由伤感起来。此后李援军又是一番梦呓般的自言自语。葛多和舅舅没有再搭腔。
不一刻忽然又来电了,葛多发现了一个异常状况,不知什么时候屋子里多出了两个小木凳,整齐地摆在床前不远处。此时葛多已经记不清着木凳究竟原本就是在这里,还是停电时有人把它们搬了进来。他向舅舅使了个眼色,用手指着那凳子。孙发朝见了,也是一脸诧异,但是始终没有开口说话。
过了一会儿,葛多便起身离开了正屋。他来到西侧李恩的房间,拉了电灯开关。屋内的情景他再熟悉不过了,现在依旧保持着矿难前的原样。床上有两条被子,他和李恩每人一条,如果天气太冷,他俩就会把被子合并,同钻一个被窝。床内侧有一本书,就是那本线装的《聊斋》,里面夹着葛多未婚妻的一张相片,他把相片取出来,揣进怀里。
李恩一家三口的尸体都在对面东屋里停放着,葛多坐在椅子上,怔怔地望着窗外。“朋友一场,既然李恩那么喜欢听这上面的故事,索性就把这本书留给他吧!”葛多这样想。于是他用钢笔在书的封面上写道:“愿你得到安息,我的兄弟!”
过了许久,葛多依旧表情痴呆地坐着,身体不由自主地晃动。他有一种习惯,每当干活太累,或者心情太压抑的时候,他就会吹一会儿口琴,以此来排解。口琴恰好就带在身边,就这样,口琴声响了起来。
——每个音符都十分沉重,象铅锭一般层层积压在胸口,让人艰于呼吸视听……
就在那天晚上,李援军老汉也去世了。人们都说,李老汉是死于悲伤过度,但是葛多并不这么认为,因为李恩后来曾托梦给他。
李恩说,他们全家已经团聚了,如今过得挺好!——
于是,葛多忽然想起了一个西方童话里常用的收场词:从此后,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,直到永远……